。究根溯源,害死杨俊的人里面,我也一样脱不了干系。我欠他的,是真心话。
独孤皇后说:“但我觉得那太可惜了。你还是这么年轻的一个孩子——你随我来,以后你就跟着我吧。”
我愕然,下意识地抬头,她已经起身走出去。脚步比进来时平缓些,她的身形保持得很好,背影还如一个年轻女人,但说不上为什么,总觉得透着苍老。
一直在她身边的妇人多停留了片刻,告诉我,要我收拾好进宫的行装,明日便会有人来接我。
我在茫然中求助地望向陈琼,她平视前方,也无法给我一个明确的暗示。
进宫又有什么可收拾的?胡乱理了一个包裹。
也不能带上真儿和云娘,什么都割舍得下,就是舍不得她们,但又没有法子。云娘倒没有哭,只一直絮絮地对我说话,该穿什么,不该穿什么,该吃什么,不该吃什么,晚上要盖好被子,恨不得将她记得的一切都告诉我,像嘱咐一个十岁第一次离家的孩子。
我由着她说,每一句都听进去了,又似每一句都轻轻掠过。我在屋里慢慢地踱,看有什么是必须要带去的。
这屋里到处是杨俊留下的痕迹,他睡过的床,他躺过的椅子,他握过的笔,他喝过的茶盏……这一切都将要远去了。
趁别的侍女都不在,云娘悄悄地拉我到一旁,拿出一个锦囊交在我手里。
打开来一看,是那只同心结。
犹豫良久,我将它收在了包裹里,用层层衣裳压住。
次日我被接进宫。第一次进入大兴宫,只觉大得出奇,也来不及仔细地看。有女官来迎我,刚刚安置好,懿旨就到了,奉我为尚宫,从九品的小小女官,揣摩起来,大约就是领班宫女。
特命不必过去谢恩,况且独孤皇后也不在内宫,她陪着杨坚上朝去了。据说,她每日都随杨坚去上朝,坐在屏风后面听着,若有什么见解,便叫一个小黄门来回传话。
她大概很喜欢干预朝政,不过,她有相匹配的智慧,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得出来。
陈琼跟随在独孤皇后身边,等到下朝,她才有空闲来找我。
我们紧紧地抱在一起,没有哭哭笑笑的场面,就只是紧紧地拥抱,像曾经那样,用尽力气互相支撑。
过很久,我们才可以稍微平静地坐下来说话。
“你变了许多。”我仔仔细细地打量她。
她笑,“你何尝不是?”
当然,已经过去了八年,岂能不变?但我们依然可以一眼认出对方来。
忽又觉得怅然,明明有那么多的话要问,这么多年,如何过得?过得好不好?忽又觉得,全是多余的话了。
“对了,我带了茶进来。”我跳下地,但没有找到茶炉,只能提了热水来,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冲泡。
“真亏你,怎么带这个进来?”
我说:“不是你顶爱喝了?”
她看一看我,小口地啜着,无限陶醉的神情。
“这大兴宫中不常能喝到吧?”
陈琼舍不得放下茶盏,端在鼻畔细意地嗅着,叹道:“如今哪里能够计较这些事情?”
停了一停,忽然说:“皇后很喜欢你。”
“哎?”我诧异,“你说什么?”
“皇后——”她说,顿一顿,“你对她的性子。”
为什么?我十分茫然,不知自己何德何能。
“皇后,很明事理,只要你加小心些,倒不难处。”
我感慨地看着她。倒回八年,很难想像陈琼能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起隋的皇后,听起来,她的话语里甚至包含几分敬意。但也不难理解,我亦同样有。
独孤皇后是那种见一面,就会让人很容易折服的人,不光是因为她的身份。身份高的人还有很多,但那种气度,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。
但是我,她哪只眼睛居然会中意我?
陈琼又说:“皇后平日脾气很好,也能容人,只有几件事碰不得。”
我仔细地听着。
还没来得及说,有宫女进来禀告:“皇后已更衣。”陈琼笑一笑,“往后有的是时间,我细细说给你听。”便站起来。
我们一起去见独孤皇后。
她在荷池畔,小荷才露尖尖角,微微的风撩动密密挤挨的荷叶,衬着她素色的身影。依然华贵。她本就是不需要任何累赘的饰物妆点的。
灵堂里跟我说过话的妇人伴在她身边,陈琼已告诉我,那是郭兰,世妇,从小伴着独孤皇后长大的人。她嫁出去,很快丈夫死去,她又回来,从此再没有离开过大兴宫。
我跪拜如仪。独孤皇后回头看看,和蔼地点一点头,便又回过头去看着荷池。我不明所以,郭兰示意我可以站起来,我便退在一旁。
我这个差使,不用端茶送水,不用铺床叠被,只消跟在皇后身边,当她指着一朵花说:“瞧,开得多好!”便适时附和:“可不是。”这样就可以。真是天下最轻松的活儿。